窗户没有关紧,大风哗哗吹动着书页。册子很薄。我却看了一遍又一遍。「2022 病毒大事记」2022 年 11 月 2 日。春申市某拘留所首次报告了感染不明病毒的零号病人。其症状表现为:畏寒、丧失语言能力、视觉退化、全身皮肤蜡黄角化,并产生鳞屑状的裂纹。报告称,该病例呈现出明显的攻击倾向,已被单独关押。
12.第十二节 病毒与真相
1
窗户没有关紧,大风哗哗吹动着书页。
册子很薄。
我却看了一遍又一遍。
「2022 病毒大事记」
2022 年 11 月 2 日。
春申市某拘留所首次报告了感染不明病毒的零号病人。
其症状表现为:畏寒、丧失语言能力、视觉退化、全身皮肤蜡黄角化,并产生鳞屑状的裂纹。
报告称,该病例呈现出明显的攻击倾向,已被单独关押。
11 月 2 日至 16 日之间,全市又出现了大批症状相同的疑似感染者。
涉及场所包括学校、医院、自来水厂和养老院。
17 日上午,流调完成。
根据报告显示,各病例活动轨迹并无交叉重叠,也不互为时空伴随者。
综合各专家意见,春申市政府顶着巨大压力,于 17 日晚紧急下达封城指令。
11 月 18 日,某小区出现集体感染现象。
当晚,专家小组进入春申市。
针对病毒呈现出的零星爆发、辐射全市的特点,首先锁定了 q 区供水厂。
19 日上午,军队入城。
由他们对感染区域进行戒严,并负责市民物资的运输配送。
春申市开始实行以小区为单位的网格化防控。
同日,全市自来水厂开启自检自查行动,但是一无所获。
2022 年 11 月 23 日。
封城第七天,病毒在市内全面爆发。
据驻城军队报告,市政厅已处于失联状态。
23 日晚,z 央调集部队前往春申市与 z、j 两省的交界处。
设立哨卡,并派出第二批支援小队,力图恢复城市基本运行。
11 月 24 日,m 国率先在联合国大会上发难,声称春申市内出现人道主义灾难,要求维和部队介入。
同日,闽海舰队封锁闽海海岸线,z 国的南大门正式关闭。
国际局势一触即发。
11 月 26 日,第一批进入春申市的救援小队全体失联。
11 月 30 日,第二批进入春申市的救援小队全体失联。
30 日晚,相邻金扬市、禹唐市相继出现新的感染病例。
2022 年 12 月 1 日,病毒在 D 部战区爆发。
军队折损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12 月 3 日,H 病毒席卷全球。
r 本、h 国、m 国、o 盟无一幸免。
12 月 4 日,z 央发布战时动员令,将全国分为南北两大战场。
东江以南,全线封锁。东江以北,就地隔离。
z 央共计派出四十余支小队奔赴各大城市,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恢复水电供应。
由北至南,单向通行。没有命令,不得返程。
同时,所有高级军官、政界要员、教授学者在完成隔离后被紧急送往北方。
然而这些措施均未能阻断病毒的蔓延。
12 月中旬,m 国出动战机对病毒爆发的城市进行地毯式轰炸。
o 盟紧随其后。
12 月 16 日,病毒学专家何云清教授与景杭教授发布了最近研究成果。
经会议商讨,z 国否决了使用武器打击尸群的提案。
为了防止病毒再次扩散,所有被接往北方的指挥官、科学研究员以及政府官员自愿放弃后撤,选择原地驻扎。
一个月后。
五大战区的剩余兵力在边陲小城鄂市集结完毕,人数不足十万。
2023 年 1 月 28 日,首个后方基地建成。
2023 年 2 月 5 日,汪洋教授通过实验证明了何、景两位教授的理论猜想。
即,可以通过特定药物逆转 H 病毒对人脑造成的伤害。
全国震动。
此时,距离病毒爆发已过去近三个月。
根据预测,此时幸存人类的数量仅在两万至五万人左右。
而感染者的数量则至少有 15 亿之多,占全国人口的百分之四十七。
1 月 28 日,红头文件下发。
代号为「复苏」的救援行动正式展开。
军队更名为「人民救援军」,全力营救各市感染者。
……
合上书册。
这一刻,所有的疑问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丧尸的血液同样具有吸引力。
为什么会同类相食。
为什么会有体温。
濒死时刻为什么会像常人一样抽搐痉挛。
因为……它们本质上就是人类啊。
这同样是各种现代武器迟迟没有入场的原因。
我以为自己才是幸存者。
殊不知真正被列为救援目标的……竟是它们。
过往的一幕幕飞速闪过眼前。
被斧子砍断头颅。
被汽油烧成焦炭。
被子弹击穿身体。
被扔下高楼。
被车轮碾过。
被活活勒死。
这些……都是人啊。
2
断断续续做了一整晚的噩梦。
第二天,没睡好的我顶着沉甸甸的黑眼圈站在小白楼前。
这是一栋三层高的圆顶建筑。外墙看起来很新,似乎刚被粉刷过。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差十分钟。
犹豫了一下,我敲响了研究室的大门。
很快,一个脑袋探出来。
「你好,找谁?」
「请问汪教授在吗?」
「你找汪导?」他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结巴起来,「你你你你是何念杭?」
「……是的。」
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我现在一点都不怀疑自己的恶名已经传遍基地了。
「夭寿了夭寿了!你就是何教授和景教授的女儿?
他一下子拉开大门,把我拽进去。
「我听过他们的讲座!太酷了!我超崇拜他们两个!」
「啊?」
我一下子有点跟不上状况。
「何教授看起来一本正经的,没想到起名这么浪漫……」
「何念杭诶……啧啧啧……」
就在他摇头晃脑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孙宁,是小杭来了吗?」
我转过头。
门外站着一个五十出头的中年男子。
他双鬓微白,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看上去儒雅又随和。
想必这就是汪洋教授了。
「汪教授,您好。」我向他鞠躬。
他笑了笑,走进来。
「我和你父母同届毕业,又一起参加工作。按理说,你应该叫我汪叔叔。」
「最后一次见你,你才这么大。」
他伸手比画了一下,「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
汪教授看着我,又仿佛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小杭,你长得真像你妈妈。」
「我妈妈……他们在基地吗?」
汪教授摇了摇头:「你应该看过『大事记』了吧。你的父母没有撤入后方基地,都留在前线了。」
「放心,他们都好着呢。你买的那些粮食可帮上大忙了。」
「小杭,」他在桌前坐下来,「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叹了一口气:「这完全是个意外。」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
所有人都专注着各自手头的工作。
我和师妹照例在饲养室记录小白鼠的情况。
然而当巡视到其中一个恒温箱时,我们发现本应关着三只实验鼠的笼子现在只剩一只。
我立刻上前检查。
就在这时,那只仅剩的小白鼠转过身——
它身上的白毛已经殷红一片。
鲜血顺着毛发滴落在笼底的木屑上。
一团血肉糢糊的东西正被它环在胸前。
那不是别的,正是与它同笼饲养的小鼠脑袋!
师妹的尖叫瞬间吸引了整个实验室的目光。
大家纷纷围拢过来。
没人注意到,实验台上一只被麻醉了的大白鼠此刻正在逐渐苏醒。
「何……」师兄脸色苍白,「我完了。」
他抓着自己蜷曲的金发,瘫倒在椅子上。
碧蓝色的眸子变得暗淡无光:「我完蛋了。I'm done.」
我们随后把实验室翻了个底朝天,但依旧无济于事。
戴教授最终将事故如实上报,并提交了全部的数据资料。
「由于这次逃逸的是正常的大白鼠,而非实验失败的小白鼠,所以教授才会给出『三级』的风险评估。」
「我发誓,在这个过程里不存在任何的蓄意瞒报。」
「原来是这样……」
汪教授若有所思地靠在椅背上。
「小何姐,」孙宁凑上来,「你知道为什么二期实验会失败吗?」
我摇头。
这件事发生之后项目就关停了,失败的原因也一并尘封。
「因为温度。」
「H 病毒对环境温度非常敏感,大鼠的体温大约在 39°C 左右,而小鼠则是在 37°C~39°C 的范围内浮动。」
「一期实验里,实验体的高温限制了病毒的活性,所以才没有呈现出异常。小何姐,那只逃跑的大白鼠应该就是无症状携带者。」
3
这么说来,人体的温度岂不是病毒最惬意的繁殖区间了?
想到这,我索性将心里的疑问一股脑问出来。
「汪叔叔,H 病毒到底是怎么传播的?我觉得它和实验室的初代版本相比有很多不同。」
「你的感觉是对的。」
他点点头,「从泄露到感染第一个人类,H 病毒发生了诸多变化。」
「小杭,你对这个病毒有什么看法?」
我想了想:「在很早之前,我认为可能存在『先天免疫』,即所有活下来的幸存者都天生拥有抗体。但这个结论后来被推翻了。」
因为越到后面,这个猜想越站不住脚。
「七天爆发」「地域限制」「独居者拥有更高生存率」……
随着新的线索不断出现,「先天免疫」这个说法显然无法提供令人信服的解释。
「你们应该是发现病毒不具有传染性才这么推测的吧。算是猜对了一半。」
他示意孙宁搬来白板,「为了方便理解,我们可以将感染大致分成两个时期。」
他分别在白板左右写下「传染期」和「发病期」。
「其实病毒的传播方式非常传统,就是体液传播。」
「它从破损的皮肤黏膜进入人体之后,会快速向皮脂腺、唾液腺、泪腺等器官扩散。导致宿主产生的所有体液均携带大量病毒。」
「同时,它还会延缓伤口愈合的速度,使感染效率进一步提高。」
我点点头。
「先天免疫」果然还是有问题的。
正是因为存在互相感染,才会区分出独居和群居两种不同的感染概率。
毕竟每增加一个人,就会增加一倍的感染风险。
合住的人越多,感染的概率也就越大。
所以那些在爆发当天逃出家门的居民——他们大概率也感染了病毒,只是发作得比较晚,才会被先一步变成丧尸的家人吃掉。
「当然,只有这一条根本算不了什么。」
汪教授随后在白板的中央划下一条分割线。
「这个病毒最狡猾的地方在于——它的感染期和发病期在时间上完全不重合!」
「换句话说,只要你还在源源不断地感染健康的人体,你自身就不会发病。」
「反之,当你身边再也没有生物体可供传染的时候,你才会缓慢过渡至发病期。」
「这个时间通常在一周左右。」
「什么……」
我愣住了。
「所以,与其说是由于『感染』导致的病发,不如说是『隔离』导致的病发。」
孙宁在一旁补充道。
「入城的军队同理。」孙宁在一旁补充道,「进入春申市后,他们被动进入了隔离的状态。」
「没错。」
汪教授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
「结合这两点,你应该能理解为什么军队会最先沦陷。」
「封闭化的管理、同吃同住、再加上训练造成的家常便饭的伤口。」
「我们来回忆一下。」
他翻开手边的资料递给我。
「春申市最先发病的地方包括拘留所、警察局、寄宿学校、供水厂的员工宿舍、医院住院部、养老院等等。这些或多或少都满足了以下几个条件。」
「人员流动性不大、活动轨迹单一,且这些地方的人口数量较小,本身就没有多少人可供传染。」
「病毒一旦在其中传播开来,很快会来到发病阶段。」
所以,「爆发」更接近于一种指标。
当一个区域内的感染接近饱和,「爆发」就开始了。
它并不象征着传播的开始,相反,它恰恰代表着传播的完结。
一切对于已经发病患者的控制都是无用的,也根本无法阻断传播链。
至此,一切常规的防疫手段在 H 病毒面前完全失效。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次病毒的隐匿性远超寻常。」
汪教授放下白板笔。
「我们无从判断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市内流传,但可以确定的是,它一定传播了很久。」
「三个月?五个月?也可能从泄露的当天,它就已经选定人类作为最终宿主。」
「那发病期又是怎么回事?」
我追问道。
它们为什么会呈现这样的外貌和习性?为什么会畏惧火焰?为什么能活这么久?
为什么医院的丧尸和先前遇到的截然不同?
无数的疑问盘旋在我的脑海里。
4
「严格来说,在『传染期』和『发病期』之间还有一段『过渡期』。」
「在这个阶段,感染者会变得愈发暴躁,也极易和他人产生肢体冲突。相当于是病毒在为传播做最后的挣扎。」
教授推了推眼镜。
「这些打架的,一半进了警局,一半进了医院。」孙宁指着资料,「所以这两个地方的感染率都高得吓人。」
我想起来了。
封城前确实有看到医院外科爆满的消息,原来是这样。
「从『传染期』过渡至『发病期』的过程,也是人逐渐失去理智的过程。」
「随着病毒在体内不断复制,达到一定数量后,它们就会上行侵入中枢神经。」
「或者说,H 病毒的『靶向器官』之一就是人脑。」
「所以在这个阶段,体液中的病毒数量急剧下降,反而不具有传染性了。」
「到了『发病期』后,感染者会交替出现两种症状。」
「时而异常疯狂、食欲亢进,时而行动缓慢、表情呆滞。」
「除此之外还有类似畏寒、突眼、视力模糊、记忆力减退、智力下降、肤色蜡黄、皮肤角化等等的症状。」
「小杭,还记得 H 病毒在设计之初是针对哪个器官的吗?」
汪教授转过头问我。
「是甲状腺……」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没错,甲状腺就是它的另一个『靶向器官』。」
「所以你会发现,我刚刚说的症状与『甲亢』和『甲减』极其相似,只是表现得更加严重罢了。」
「甲状腺激素分泌紊乱,感染者就会在『亢』和『减』之间来回切换。」
「而切换的关键就在于『气味』。」
他给我递来一张脑部 CT 图。
「H 病毒对神经不单单只有破坏作用。」
「对嗅觉的提升和对痛觉的抑制就是其作用于人脑后产生的两大未知效应。」
「感染之后,人类的嗅觉将变得十分敏锐。血液和汗液都将对它们产生很大的刺激。」
「当然,反制手段也很简单。」
孙宁接过话。
「是……火吗?」
我想起军车上整箱的灭火器。
「是『烟』。」
「『烟』?」
「是啊,其实就是『悬浮颗粒』啦。」
「如果吸入过量,它们的咽部肌肉就会开始痉挛,所以烟尘对它们有很明显的驱散作用。」
「为了降低死伤,那些小队执行任务都是拿烟雾开道的。」
原来如此。
这么说陈林当时的判断是对的。
他们不是怕火,而是害怕火的某种表现形式。
商场相对封闭,而医院的尸群都集中在户外,所以效果才会一般。
趁我们交谈的空当,汪教授又在「发病期」下面画出三条分支。
分别写上了「前期」「中期」和「后期」的字样。
他在「前期」和「中期」之间画了一个箭头。
「以你的交手经验,应该可以察觉到它们的能力曾出现小幅的提高。」
「这是由于长久饥饿导致的。」
「但要注意的是,这种『增强』不是无止境的。它更像是强弩之末,或者『最后的疯狂』。」
「就算因为病毒,感染者维持了极低的代谢水平,并且不断消耗自身的肌肉和脂肪延续生命,但这种状态仍是不可持续的。」
「在某个时间点,这条曲线会衰落下去,并最终迎来死亡。」
「我们要做的,就是赶在这之前把它们救回来。」
我明白了。
医院的丧尸确实发生了改变。
但不是变强,而是变弱了!
更容易疲惫,甚至无法长久地保持站立的姿态。
嗅觉迟钝,也没有多余的体力嘶吼喊叫。
住院部的丧尸应该在封城之前就已经被感染,所以才会更早地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我想打个岔。」
周默不知道什么来了,正抱着双臂倚在门口。
「你怎么又来了?」孙宁翻了个白眼,「『传染不发病,发病不传染』,这套理论你不是听过无数遍了吗?」
「我好歹也是客人,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孙小宁。」
周默无视了后者咬牙切齿的模样,自己拖了把椅子坐下来。
「汪教授,您刚刚说『只要还在感染别人,自身就不会发病』。可是我想问,我体内的病毒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感染成功呢?」
「嚯,这个问题倒是蛮有水平的。」孙宁阴阳怪气地呛声。
「确实问得很好。」汪教授也点点头。
「要想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得知晓两个概念。一个叫『双向感染机制』,另一个叫『干扰现象 ①』。」
「由于自身的 RNA 单链形态,H 病毒由一个受体进入另一个受体时极易产生变异。」
「所以当你成功传染别人的时候,对方也变成了新的感染源,将病毒的亚型重新传染给你。」
「我们假设你自身携带的为母病毒,由它变异出的亚型就是子病毒。」
「你就理解成一份超长族谱就行了。」孙宁比喻道,「每个病毒往上追溯有妈妈,往下追溯有儿子。天伦之乐阖家团圆了属于是。」
「当子病毒和母病毒在同一生物体内共存的时候就会发生干扰现象。」
「简单来说就是儿子专揍妈妈,不揍趴不停手。」孙宁的画外音再次出现,「这病毒的道德观念不太行。」
汪教授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插话,笑了笑又继续解释。
「这样一来,体内的病毒量又将回到较低的水平。」
「所以,与其说是你感染了别人,不如说是你被别人生成的亚型给感染了。」
「理论上讲,只要不停地感染健康的受体,发病期可以无限延长。」
孙宁啧啧摇头:「我一开始觉得这病毒相当弱智,跟抽了风似的自己折腾自己。但是反过来想想,它的传染机制又聪明得不行。」
「你想啊小何姐,如果是靠撕咬传播——这效率也太低了,症状也太明显了吧。」
「就差在背后拉条横幅,在胸前挂个喇叭,24 小时循环播放『我有病,快来抓我,谢谢』。怎么可能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嘛。」
① 干扰现象:两种病毒感染同一种细胞或机体时,常常发生一种病毒抑制另一种病毒复制的现象,称为干扰现象(interfer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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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汪教授打断孙宁的喋喋不休。
「这个你先拿回去。」
他推过来一叠厚厚的资料,「明天早上有个研讨会,不要迟到了。」
从研究室出来已经十点多了,步行街上炊烟袅袅。
「你经常来这边吗?」我跟着他穿过人群,「感觉你们很熟的样子。」
「是啊。我们小队的性命可全捏在他们手上。」
周默在早点摊停下来,要了两个饭团外加两杯豆浆。
「特别是最开始的时候,搞不清楚传染机制,每次执行任务就像在走钢丝,全靠汪教授的经验分析。」
「当然,现在不一样了。」
他一边结账一边继续说道,「疫苗研制成功,针对 H 病毒的抑制剂也推进到了临床三期。」
「具体的你可以问孙宁,他业务水平还是可以的。」
我缓缓点了点头。
「怎么了?」周默将饭团递给我,「怎么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没什么……」我斟酌着用词,「就是感觉……你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
「你说出任务的时候啊?」
我点点头。
「那是工作嘛,和下班能一样吗?」
「啊?」
他指指肩膀,衣服上的臂章已经被撕下来。
「喏,现在是下班时间。」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他。
军人这么神圣的职业怎么被他说得像打卡上班似的。
张一帆听到了绝对会气死的。
又七弯八拐地走了好一会儿,医院终于到了。
还没走近病房,就听到了安安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小何猛地一拍桌子怒骂道,『狗东西,你就这点能耐吗?』」
「听到这句话,陆长风顿时气急败坏,举起手枪对准她。」
「小何面不改色。她说,『有本事开枪啊,开了枪大家就一起死呗。』」
「这个时候顾叔已经偷偷把门锁好,时刻准备吹响第一哨——」
「然后呢然后呢?」
「你倒是说下去啊!」
围观群众催促道。
安安眼尖,一下子就发现了走廊里的我们。
「今天先讲到这里,」她摆摆手,「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怎么这样……」
「每次都吊人家胃口。」
「就是就是。」
人群叽叽喳喳地挤出病房。
我赶紧背过身去,免得被认出来。
阿弥陀佛。
天知道这个女人都添油加醋地说了些什么。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形象……
这也太离谱了……
「可以啊王忆安,」周默把早餐放在她面前,「你还会说书啊?」
「看看是谁来了?」安安笑眯眯地自问自答,「原来是我们的主人公啊。」
我双手合十:「安安,我给你一百块,你能不能把主角说成是陈林?」
「陈林的戏份还在后面呢,」她咽下一口饭团,「就是不穿衣服那个……」
「还有这种情节?」
原本背对着我们的邻床大哥挣扎着坐起来,「什么时候能听到啊?」
「许成?」周默立刻认出他,「你怎么在这里?」
「组长……」许成立刻蔫了下去,「我没事儿,只是受了点小伤。」
「没听二队说起这件事啊……你这小子该不会是为了听故事装病吧?」
「怎么可能。」
他把缠着纱布的脑袋凑到我们面前。
「不过组长你真该早点来,这个陆长风听上去是个神枪手,不知道和你比谁更厉害。」
「你这个组长……很厉害吗?」安安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周默。
「当然了,」许成一拍大腿,「之前军区大比武,25 个单项他一人就拿了 8 个冠军。别的不说,『神射手』这个名头绝对实至名归。」
「行了行了,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周默转过头,向我介绍道,「许成,二队队员。和你们的朋友打过照面,有什么想问的抓紧了。」
「别别别,」许成举起双手,「不用审讯,我自己招供。」
「那个手臂骨折的,老刘说情况还行。我们已经帮他切除了坏死和失活的组织,至于骨头能不能长好,就看他自己了。」
「另一个似乎没怎么受伤,我们只给他打了针破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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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个没来基地吗?」我问。
「小何同志,除了你家我们还得去好几个地方呢。任务都没完成,怎么带人啊。」
许成哼哼唧唧地躺回床上,「而且他们也没打算跟过来,说要等什么 k 什么哥。」
「是 kk 和猫哥。」我和安安不约而同地纠正他。
「对对对,kk 猫哥。」许成连连点头。
「不是,你家看上去也不大,怎么挤了这么多人?」
「哎呀,这就不用你管了。」安安摆摆手。
「你这伤到底怎么回事?」周默在他的床尾坐下,「在咨询中心碰到麻烦了吗?」
「……也不算吧……」
许成尴尬地搓搓下巴,「主要是那里太乱……搜资料的时候被倒下来的架子砸到头了。」
「等等,」安安一骨碌坐起来,「你们该不会把那里弄得乱七八糟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吧?」
「我把架子扶起来了……」
「那资料呢?」
「……」
「你知道我归档要归多久吗?」安安咬牙切齿。
「组长……」许成向周默投去求救的目光。
「咳咳……」
后者立马会意,开始打圆场。
「其实说起来,许成也算间接救过你的命。」
「嗯?」安安抬眉。
「真的。当初要不是他停下来,车队估计就直接开走了。」
「你就是那个驾驶员?」
我这才发现他有些面熟。
「是啊,我当时被你吓了一跳。」
许成摸摸胸口,「通缉令上的人突然出现在路边,还要拦我的车,搞不好是什么人体炸弹恐怖袭击……」
「得了吧,说起救命也是小何救的我。」
安安抬手拉我。
随着袖管滑落,缠满绷带的小臂露了出来。
她赶紧扯下袖口。
「遮晚了。」
我看她一眼,「你昏迷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郑重声明一下,」她立即举起三根手指,「我绝对没做任何傻事。」
「我在楼梯口砍倒两个丧尸后就退到诊室里了。」
「我知道这房门不太结实,但我没想到它这么不结实……」
「也不知道院长是怎么想的,厕所一年可以翻新个几次,门都破成这样了硬是不换。」
「别说我了。」她看了一眼周默,「他没有为难你吧?」
「待遇好着呢。」
想起被关在营房的日子,我笑道,「之前可是一日三餐专人供应,还有 24 小时全天候安保服务。」
「那现在呢?」
「现在不行了,」我长叹一声,「明天开始就得去研究室打工。」
可恶,为什么都末日了我还要工作啊?
「小何这么厉害,的确应该在岗位上继续发光发热。」
她点点头。
「这个病毒很棘手是吗?他们之前和我讲了一大堆,听得我头都大了。」
「机制确实有点复杂。」
我尽量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道。
「你只要知道『传染不发病,发病不传染』就好了。」
「在封城隔离的那一周,所有潜在的感染者都相继变成了丧尸。」
「变成丧尸就意味着进入了发病期,同时也失去了传染性,所以我们被抓被咬都不要紧。」
「这么说……我们三个能活下来是因为一开始就没有被感染吗?」
「嗯。」
我和陈林两个失业在家。
安安的心理咨询中心去年也没开张过几回。
再加上他们都有自己的车。
没什么乘坐交通工具的机会。
总的来说,我们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和人群的接触。
这才让我们躲过了 H 病毒的魔爪。
「不对啊……」
安安挠挠头,「如果已经不存在传染源,我们回到基地以后为什么还要接受隔离?」
什么?
头七天的禁闭竟然是隔离吗?
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快到我根本没法捕捉到它。
「谁跟你们说不存在传染源了。」
周默抱起双臂,「丧尸人类确实没有传染性了。但城市里的流浪动物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无症状携带者。H 病毒能感染实验鼠,自然也能感染它们。」
「只要注意不被它们的唾液碰到伤口就行——你们两个怎么了?」
完蛋了。
我和安安对视一眼。
这下真的要完蛋了。
7
7 月。
鄂市的冰雪已经完全消融。
春天历经长途跋涉,终于后知后觉地降临在这座北方小城。
加班加点工作了两个月之后,抑制剂也终于通过了三期试验。
接下来就差确定感染者的具体服药方式。
传统的口服法和注射法都不现实。
目前票数最多的是直升机播撒和人工降雨这类外服式疗法。
少量多次。
起效慢、疗程长。
但却是最适合的选择。
毕竟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些感染者都在靠着 H 病毒续命。
试验成功后,汪教授大手一挥放了我们三天的假。
「真狠啊。这哪是研究室,明明是黑砖窑。」
孙宁顶着鸡窝似的泡面头,将贴身衣物一股脑塞进包里。
最后的这几周,他几乎是住在研究室里了。
「我先溜了,小何姐。」他冲我挥挥手。
大家陆陆续续地离开。
很快,研究室内一个人也不剩。
我从抽屉里翻出画板,走出小白楼。
今天是周六。
大街上人流如织。
我四处张望着,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写生」地点。
却在猝不及防间撞上一个宽阔的后背。
看着面前高高瘦瘦的背影,我不由得愣神片刻。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对方立即道歉。
「没关系。」
我轻轻摇头。
果然是认错了。
也对……
那个家伙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
也不知道他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
许成没有反应过来 kk 和猫哥的身份,自然也就没有提醒他们要注意安全。
两小只当时虽流落在外,但总归是要回家的。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陈林的医学素养了。
在一处长凳上坐下来。
我铺开画纸。
一边涂涂抹抹,一边回忆着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情。
学业失利,再加上研究所一系列的变故让我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我曾服用过一段时间的阿米替林。
也找过心理医生进行疏导治疗。
但是效果甚微,催眠也没有成功。
去年十月初,我下定决心去做了 mect①。
这场手术让我忘记了很多事情。
忘记了安安曾是我的主治医师。
忘记了自己的服药史。
也忘记了博士最后一年发生的一切。
只是迷迷糊糊地记得之前状态不佳。
也就是从这开始,埋藏在潜意识里的不安开始让我频繁做梦,也让我时刻保持着危机感。
我常常问自己:一切是如何演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
我们又该怪罪于谁呢?
师兄,一个热情似火的匈牙利人。
他告诉我们自己的名字寓意着「骑士之王」。
他热爱这片土地,时常说 z 国就是自己的第二故乡。
根据后来的调查,他最后一次消费是在封城当天。
在宿舍楼下买了两根烤肠和一瓶可乐后就下落不明。
至今生死未卜。
也许当初的「逃逸事件」他必须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但是我们真的要将整个世界的覆灭怪罪在他身上吗?
怪罪在这个毛手毛脚、瞻不了前顾不了后的笨蛋身上吗?
这个最有可能成为「罪魁祸首」的家伙大概率已经变成了丧尸,还指望着我们来救他。
在跟着军队一路北上的时间里,我们互相猜忌着。
究其原因,是我们潜意识地相信会有一个「始作俑者」。
会有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过错和罪责。
然而直到最后我们才发现,这个人竟根本不存在。
我们甚至没有一个可以用来怨恨和宣泄悲愤的具体的人。
没有谣言和隐瞒。
有关疫情发生地的爆料——完全正确。
有关医院外科的爆料——完全正确。
有关停水和封城的提醒——完全正确。
有关工作人员冲突的辟谣——完全正确。
从时间上来说,这时还远没有到发病期。
他们真的只是由于感染后的暴躁而大打出手。
群众的混乱也皆是身不由己。
那些和防疫人员拉拉扯扯的居民。
那些不服从命令私自外出的居民。
甚至是那伙砸门讨水的居民。
病毒逐渐入侵中枢神经的过程,也是人逐渐丧失自我约束的过程。
其造成的种种动荡不该由他们买单。
政府的措施同样无可挑剔。
利落封城,严格管控。
在对传播机制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几乎做到了能做的极限。
就算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很多决定都非常正确。
更不要说可歌可泣的「单向救援」和足以载入史册的「牺牲式驻留」。
除去开头那个不可控的失误之外,每个人都在拼尽全力试图力挽狂澜。
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不可更正。
无法逆转。
所有人的努力加在一起还抵消不了一个小小的错误。
这听上去荒谬又可怕。
因为……我们无法要求自己不犯错误啊。
可能是一次实验动物的逃逸。
可能是失手打翻的一管试剂。
可能是误删的一份文件。
也可能是一个小小的计算失误。
在师兄离开实验台的短短一分钟里,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已然倒下。
但在当时,没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人类社会已经在冗长时间里积累起了无数的错误。
而我们至今无法预判哪个会是致命的,而哪个不是。
比起一次精准的核打击、比起炮火连天的战争、比起反社会人格的蓄意报复……这无疑要可怕得多。
因为所有的打击、战争与报复都是精心策划与反复权衡的结果。
一切因人类而起的纷争,必然也会终止于人类自己手中。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就算看上去再动荡的局面实则都不曾彻底失控过。
但是,我们如何能要求自己不犯错呢?
①:MECT 是无抽搐电休克治疗,也叫改良电休克治疗,常用于重度抑郁症的治疗,在治疗后可以短暂地抹去记忆。对大多数患者来说,记忆问题通常会在治疗结束后的几个月内得到改善和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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